文/趙艷

     人年齡大了，會有兩樣?xùn)|西瘋長，年輪和記憶。

    人們所熟知的是樹木的年輪。樹木，一年一個年輪，百年后，十年一個年輪。數(shù)一數(shù)樹墩上的條紋，便知道這棵樹多大年齡了。爺爺?shù)哪贻嗙澘淘诹四樕?，?xì)數(shù)那一道道深深的皺紋，會翻閱到爺爺歷盡滄桑、飽經(jīng)憂患的歲月。
    爺爺?shù)哪贻喞镉洃浟税倌赅l(xiāng)村，那是我的家鄉(xiāng)——察爾森，爺爺知道和他年歲一樣長的故事。
    爺爺最愛講起家鄉(xiāng)的洮兒河水，藍(lán)天綠水，草木豐盛，河水豐沛，爺爺和原地蒙古人一樣信仰，是長生天恩澤著這片草原，洮兒河有著長生天一樣開闊的胸懷。當(dāng)初，爺爺就是循著這條河流，找到了這塊水草豐美之地，安居下來。
    爺爺老家在遼寧法庫縣，原本寧靜的村莊，一下子涌進了許多日本人，開始燒殺搶掠，家園和土地被侵占了，爺爺懷里揣著地契攜全家逃出來。爺爺認(rèn)定，土地是農(nóng)民的命根子，一定要找到有土地的地方活下去。在沿路乞討時，聽說興安區(qū)實行屯墾，歸洮兩岸的大片牧場被開墾成耕地，爺爺毅然用挑鹽的擔(dān)子挑著大伯、二伯沿著洮兒河水，找到了傳說中的膏腴之地察爾森。爺爺未曾想到的是，這里竟也盤踞了大量的日軍，剛剛被踐踏過的土地還散發(fā)著血腥之氣。
    科爾沁右翼后旗放墾的實行，讓更多的外鄉(xiāng)人涌了進來。當(dāng)時集聚在這片土地的還有山東、河南、遼寧人，土默特、喀喇沁等外鄉(xiāng)蒙古人，科爾沁右翼后旗這塊遼闊的土地容留了幾萬的難民，散居在洮兒河兩岸。
    這片豐腴的土地被人窺視了太久，日本侵略者覬覦的不僅僅是土地，以中村震太郎為首的四人來到察爾森領(lǐng)土探查，被興安農(nóng)墾軍三團團長關(guān)玉衡阻攔，并在察爾森后山秘密執(zhí)行槍決。在陰謀被識破時，侵略者終于露出猙獰的面孔，發(fā)起對東北三省的全面侵占，引發(fā)了震驚中外的“九一八”事變。
    爺爺有個交好，是蒙古族老人呼巴拉，是我家的座上賓。爺爺?shù)尉撇徽?，但是每年都要為他窖上好的壇酒，每次他來，爺爺都會搬出壇酒讓他品嘗。呼巴拉老人喝到盡興時，便會拿條板凳坐到地中央，開始唱起烏力格爾，唱著唱著，就會淚流滿面。我雖然聽不懂，但卻從歌聲中聽出哀傷來。據(jù)說，他唱的這首歌曲當(dāng)年是要被殺頭的。他的叔叔就是唱這首歌被日軍抓起來，差點砍了頭，是村民出面說他是個“瘋子”，才免遭毒手，被罰做了42天的苦役?！爸写迨录卑l(fā)生后，日軍殘害老百姓，設(shè)立“中村紀(jì)念碑”，并強制當(dāng)?shù)孛癖娒磕耆グ菁?。他叔叔是察爾森的民間老藝人，自編自唱了這首歌曲以示抗議：“肥沃的牧場，被魔爪肆虐，美好的生活，陷入水深火熱，勤勞善良的蒙古民族，出路在哪里喲，只有團結(jié)聯(lián)合起來，才能找到出頭之日?！倍嗌倌赀^去了，只要他小聲哼唱，就會遭到阿爸的訓(xùn)斥，留下的陰影還在人們心頭覆蓋著。
    現(xiàn)在終于沒有束縛了。呼巴拉老人邊說邊唱，邊大口喝酒，一直唱到深夜，唱的聲嘶力竭，悲慟的曲調(diào)穿透了夜空。爺爺就一直靜靜地坐著，陪著，眼神向外望出好遠(yuǎn)好遠(yuǎn)。
    我記起，爺爺講起民族英雄巴公爺時也是這樣肅穆的神情。被日軍殘害的旗長巴彥那木爾，是科爾沁右翼后旗最后一任旗長。巴旗長興建學(xué)堂，為蒙古語教學(xué)，反對日本糧谷“出荷”、“配給”、抓勞工，保護旗民利益。拒絕給中村開追悼會，阻止日軍拿蒙古族士兵血祭中村，最后被日本人殘忍毒殺。察爾森百姓將巴旗長安葬在察爾森錫伯圖山西側(cè)山腳下。那時在民間流傳，掌管八個旗的旗長，死后不能隨意安葬，要秘密安葬起來。有洮兒河水的庇佑，長生天會護佑著他的安息之處。那時候，牧民利用放牧的時機，會偷偷地去祭奠他，向公爺訴說旗里發(fā)生的一切。能夠安息在洮兒河畔，時代護佑著察爾森的子民們，是巴公爺最后的慰藉。
    爺爺?shù)穆曇糇兊糜行┧粏?，我仿若聽到了喑啞無聲的大地撕裂的痛楚。
    巴公爺死了，人們變得更加恐懼了。當(dāng)年，爺爺對于形勢的揣測，是小心翼翼的。他不贊同二伯去當(dāng)兵，在他顛沛流離的求生路上，他曾親眼目睹到太多橫陳野外的尸骨，和荒草一樣在寒風(fēng)中瑟索著，他的心也在顫抖著。爺爺為二伯找了媳婦，也未能拴住他的心，只好任由他去了。只是哪里一打仗，爺爺便會去死人堆里拼命翻著，沒見到二伯心就會放下來。跟著爺爺屁股后的父親卻不會想那么多，那時他才八九歲，他從死人堆里翻著蘋果吃，還敢擺弄槍玩，被爺爺大聲呵斥著，將槍從手中打落?；蛟S，那時候見的死人多了，父親對這些一點都不感到恐懼?，F(xiàn)在的我聽著都會毛骨悚然，似乎覺得這一切距離我很遙遠(yuǎn)。
    后來，二伯加入了內(nèi)蒙騎兵四師，隨同去參加了西藏解放戰(zhàn)爭?；貋砗?，掏出一枚枚勛章，爺爺用手一遍遍擦拭著，眼中閃著淚花。我只記得和哥哥們爭搶二伯帶回來的亮晶晶的毛主席像章，一枚枚地戴在自己的胸前。
    洮兒河水奔騰著，水的清澈蕩滌了大地的污濁。那用血水浸泡的河流啊，每一滴淚水都是咸的。這承載著生命和希望的母親河，從不曾停止過行走。爺爺沒事時，就會坐在岸邊，遠(yuǎn)遠(yuǎn)地望著家鄉(xiāng)的方向。
    科爾沁右翼后旗蒙古人敞開胸懷，接納了不計其數(shù)的像爺爺一樣的外鄉(xiāng)人，不同血統(tǒng)、不同語言的人們在洮兒河畔一同耕作。以前，牧養(yǎng)牛羊的人不會種田，在沙土覆蓋的野地上漫撒籽粒，趕牛馬踩踏，得雨后成苗，任其自熟。爺爺一樣的漢人便將農(nóng)耕技術(shù)和木犁、鋤頭、石碾帶到了草原上，河流兩岸種上了稻、黍、谷、豆農(nóng)作物，牧羊人學(xué)會了種田，種田人學(xué)會了飼養(yǎng)牛羊。稻黍、花香、綠草，牛羊，洮兒河畔繁盛起來，河水滋潤著這片草原的人們。
    豐收的季節(jié)，爺爺在地頭搭起了帳篷。帳前掛著長長的牧馬鞭，沒人的時候，爺爺也會唱起長調(diào)，面部起伏的表情越來越像呼巴拉老人。
    鄉(xiāng)村有種刻骨的寧靜。爺爺固守著時光的流逝，就像溫柔敦厚的洮兒河水，靜靜地流淌。
    爺爺年歲大了，就愛回憶?？倳肫鸷退⒍嗄甑慕憬?，她們可能還在老家，許多年沒有音訊。后來，傳來她們早已不在世的消息。爺爺來到洮兒河岸邊燒紙祭奠，將紙灰灑向河水，一顆心也捎向了遠(yuǎn)方。
    爺爺?shù)挠洃洴B加了我的想象。多年了，這些碎片式的記憶充斥在我的記憶里，越來越清晰。
責(zé)任編輯:牧野